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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冊 第四章 家破人亡

所屬書籍: 宋慈洗冤筆記

一夜天明,劉克莊在齋舍中早早醒來,第一眼便向宋慈的床鋪望去,卻見宋慈裹著被子,鼾聲綿長,睡得甚是香甜。

「我真是佩服你,桑姑娘被下獄關押,你竟能睡得這般安穩。」劉克莊這麼想著,起身來到宋慈的床鋪前,將宋慈一把推醒,道:「昨晚回來的路上,你不是說今早要去府衙見韋應奎嗎?日頭都出來了,還不趕緊起來。」

宋慈朝窗戶望了一眼,已然天光大亮。他立馬將被子一卷,起床下地,胡亂抹了把臉,再將青衿服一披,東坡巾一戴,便要往齋舍外面走。

「我雖然催你,可你也不用走得這麼急啊,飯還沒吃……」劉克莊話說一半,已被宋慈拽著往外走。

兩人出了太學,在街邊的早點浮鋪買了些饅頭和餅子果腹,然後一路南行,不多時來到臨安府衙,直入司理獄,找到了韋應奎。

「原來是宋提刑和劉公子。」韋應奎微微有些詫異,「今天這麼早,我才剛到府衙,不知是什麼風把二位吹得到此?」

「城北劉太丞家有一婢女,名叫紫草,去年正月十二在家中後院上吊而死。」宋慈開門見山地道,「聽說這案子是韋司理去查的?」

「劉太丞家?讓我想想,好像是有這麼個案子。」

「關於此案,想必韋司理還記得清楚吧?」

韋應奎卻把頭一擺,道:「那可不巧,我記不大清了。」

劉克莊道:「才過去了半年時間,你又不是老來多健忘,怎會記不清?」

韋應奎朝劉克莊斜了一眼,道:「我平日里既要掌管司理獄,管理那麼多囚犯,又要處理各種積案,公務繁多,半年前一樁上吊自盡的區區小案,說了記不清,便是記不清。」

劉克莊正要還口,卻被宋慈攔下道:「記不清也無妨,此案的案卷應該還在吧?」

韋應奎卻道:「又不是殺人放火的兇案,這種婢女自盡的小事,臨安城裡每年都會發生不少,連案子都算不上,哪裡會有案卷留存。」

「紫草的脖子上有兩道索痕,」宋慈問道,「你還記得這兩道索痕是何形狀,長短闊狹各是多少,彼此可有交叉重疊嗎?」

「宋提刑,你這是審問我來了嗎?」韋應奎口氣一冷。

宋慈便如沒聽見般,繼續道:「但凡上吊自盡,繩套無外乎活套頭、死套頭、單系十字、纏繞系這幾種,只有用纏繞繫上吊,將繩子在脖子上纏繞兩遭,才會留下兩道索痕。這兩道索痕之中,上一道繞過耳後,斜向髮際,在頭枕部上方形成提空,呈八字不交狀,下一道則平繞頸部一圈,乃是致命要害所在。遇此情形,查驗屍體時,必須將兩道索痕照實填入檢屍格目,兩道索痕重疊和分開之處,更是要分別量好,把長短闊狹對驗清楚,韋司理卻說記不清?」頓了一下又道,「紫草的脖子上除了兩道索痕,還有一些細小的抓傷。按常理來講,脖子上既有索痕又有抓傷,極大可能是死者被繩子勒住脖子時,為了自救伸手抓撓繩索,以至於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傷。這樣的案子,通常不是自盡,而是遭人勒殺。」

「索痕也好,抓傷也罷,我說過了,記不大清。不過單論你方才所言,未必便是對的。」韋應奎道,「上吊自盡之人,瀕死時太過難受,又或是上吊後心生悔意,都會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繩索,留下些許抓傷,那是在所難免的事。單憑脖子上存在抓傷,便認定是遭人勒殺,豈不過於草率?」

「可是有抓傷存在,便意味著死者有可能掙扎自救過,也就意味著有他殺的可能。關乎人命的案子,但凡有些許存疑,便該查驗到底,倘若輕易認定為自盡,那才是真的草率。」

韋應奎冷眼看著宋慈,道:「宋提刑說的是,被勒死之人,伸手抓撓脖子上的繩索,是有可能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傷,這抓傷通常位於咽喉附近。可若這抓傷不在咽喉附近,而是在後頸上呢?」

「在後頸上?」宋慈微微一愣。

「兩道索痕長短闊狹是多少,脖子上的抓傷又有多少,我是記不清了,但我記得一點,那婢女脖子上的抓傷,是在後頸之上,她的指甲里還有皮屑,可見後頸的抓痕就是她自己抓出來的。那婢女若是遭人勒殺,自己抓傷了脖子,抓傷應該位於前脖子上,可她的抓傷位於後頸上,那隻可能是她上吊之後,心生悔意,將手伸向頸後,抓撓吊在空中的繩索,試圖自救,這才會在後頸上留下抓傷。」韋應奎白了宋慈一眼,「宋提刑懂驗屍驗骨,查起案來刨根究底,任何蛛絲馬跡,有關的無關的,一概不放過,我韋某人深感佩服。可天底下的司理、推官,沒有幾千也有數百,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較真,也不是人人都如你這般身在太學,清閑無事。你是提刑幹辦,要翻我查過的案子,儘管去查便是。我韋某人還有公務在身,恕不奉陪了。」說罷將袖子一拂,不再搭理宋慈和劉克莊,轉身走出了司理獄。

「這個姓韋的狗官,我真是一見就來氣!」劉克莊望著韋應奎的背影,恨得牙痒痒。

宋慈卻是一言不發地愣在原地。他之前向祁老二和白首烏查問時,得知紫草的脖子上有抓傷,想當然地以為抓傷是在前脖子上,卻沒想到抓傷竟是位於後頸之上。一個人遭人勒殺,的確不大可能抓傷自己的後頸,韋應奎雖然查驗草率,但方才這話倒是沒有說錯。

宋慈暗暗思索之時,劉克莊扭頭朝獄道深處望去。他沒有忘記葉籟被關押在司理獄中,既然來了司理獄,那就必須見一見葉籟才行。他拉著宋慈沿獄道而行,很快找到了關押葉籟的牢獄。

葉籟因自認大盜「我來也」的身份,連日來被關押在司理獄中,等候論罪處置。身陷囹圄,而且這一次很難再脫罪出獄,可葉籟依然神情輕鬆,見宋慈和劉克莊一臉擔心,爽朗大笑道:「克庄老弟,宋兄,幾日不見,怎的這般愁容滿面?」

葉籟戴著重枷,身上多了不少新傷,顯然他這次入獄,又遭受了韋應奎不少折磨。劉克莊道:「葉籟兄,讓你受苦了!你只管放心,我爹在朝中還有不少舊交,我一定會想法子救你出去的。」

「老弟不必費心,我最初劫富濟貧時,便知道會是這般後果,我從未有過半分後悔。我爹來探望過我,我也叫他不必費心,不用想辦法救我出去。」葉籟頂著重枷,抬起頭來看了看四周,「其實這裡倒也不苦,只是沒酒,總覺得缺了些滋味。」

「我這便去給你買酒!」

劉克莊正要轉身,附近牢獄中忽然傳來獰笑聲,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:「你個驢㞗的,想要酒,怎麼不到我這裡來拿?」

這聲音一聽便是韓㣉,他被關押在斜對面的牢獄中,宋慈和劉克莊早就瞧見了,只是一直沒有加以理會。

劉克莊轉頭望去,見韓㣉沒有戴任何枷鎖,高舉著手臂,很是得意地搖晃著手中的酒瓶。比起周圍骯髒潮濕的牢獄,韓㣉的那間牢獄卻收拾得極為乾淨,獄床上鋪的不是乾草,而是被褥,還特地擺了一張桌子,桌上擺放著只吃了幾口的上好飯菜。

明明都是因罪入獄,府衙卻專門給韓㣉安排這等待遇,劉克莊心中甚是不滿,嘴上冷笑道:「韓㣉,睡得這麼好,吃得也這麼好,看來你是離掉腦袋不遠了吧。」

「要掉腦袋,也是你和宋慈先掉。」韓㣉笑了起來,「等我明年出來,有你兩個驢㞗的好看!」

「你殺害蟲惜一事,早就在臨安城中傳開了,你這案子休想糊弄過去,還想著明年出來?」劉克莊道,「你好好在這裡面躺著,繼續做你的春秋大夢吧。」

「看來你還不知道啊。」韓㣉笑得更加得意了,「蟲惜是我韓家的奴婢,我這做主人的殺了她,只用關押一年,不是明年出來,那是什麼時候?宋慈,你不是張口閉口大宋律法嗎?難道你連這都不知道?」

劉克莊大為驚訝,轉頭看著宋慈,卻見宋慈面無波瀾,似乎對此早有所料。他不清楚大宋是否有這樣的律法,道:「當真?」

宋慈點了一下頭,道:「韓㣉所犯之罪,罪不至死。」

劉克莊指著韓㣉道:「他明明殺了蟲惜,還是一屍兩命,怎麼能叫罪不至死?」

宋慈應道:「大宋刑統有律,主殺奴婢,輕則杖一百,重則徒一年。」

劉克莊一臉的難以置信,道:「殺人償命,不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?他殺害蟲惜,手段何等殘忍,就因蟲惜是個婢女,便只徒他一年,這……這是什麼狗屁刑統?」

宋慈默然不語。他熟知大宋刑統,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,但能將韓㣉下獄收監一年,已屬萬分難得,要知道天底下的王公貴胄,殺人犯法而不受懲處的比比皆是,能將權傾朝野的韓太師獨子治罪下獄,哪怕只是短短一年,那也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,他甚至還要為此賭上身家性命,去吳山南園挖掘韓家的祖墳,才能換來這樣的結果。他知道律法多有不妥,可大宋刑統就是這麼規定的,他又能有何法?他不由得想到了紫草,紫草身為劉太丞家的婢女,一切只能聽憑劉鵲做主,哪怕劉鵲逼得她自盡,也無須為此負任何罪責。想著這些,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。

劉克莊的胸口如被一塊大石頭堵住,想起自己為了定韓㣉的罪,不惜與辛鐵柱擅闖太師府掘土尋屍,葉籟甚至為此甘願認罪下獄,換來的竟只是徒一年的結果。韓㣉的獰笑聲一直響在耳邊,那張狂妄無比的嘴臉一直出現在眼前,他越聽越覺得受不了,越看越覺得噁心,片刻也不願多待,忽然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轉身奔出了司理獄。

「克庄!」宋慈望著劉克莊消失在獄道盡頭,沒有跟著追出去。

「宋慈,」韓㣉的聲音在牢獄裡響起,「我倒真有些佩服你,明知我這罪只關押一年,你還敢處處跟我作對,想盡法子將我定罪下獄。你就不怕我明年出來,與你新仇舊恨一併算嗎?」

宋慈回頭看著韓㣉,道:「你殺了人,還是一屍兩命,至今竟沒一絲悔意?」

「誰說我沒一絲悔意?我可是後悔得要死。」韓㣉冷笑道,「我後悔處理蟲惜的屍體不夠乾淨,更後悔沒有早點弄死你,居然讓你能在這世上多苟活一年。」

宋慈好一陣沒有說話,就那樣站在牢獄外,目不轉睛地看著韓㣉。

韓㣉高舉酒瓶,灌了一大口酒,「噗」地噴在地上,罵道:「驢㞗知府,送的什麼酒,難喝得要死!」手一甩,將酒瓶朝宋慈的方向用力擲出,「啪」地砸碎在牢柱上。碎瓷片頓時四散飛濺,一部分濺到了宋慈的身上。宋慈右側臉頰微微一痛,已被一塊碎瓷片劃破了一道細細的口子。

「啊喲,你杵在那裡做什麼?」韓㣉笑道,「一時失手,宋提刑大人大量,想必不會介意吧。」

一絲鮮血沿著傷口慢慢流出,泛起一陣陣的疼痛。宋慈任由鮮血下淌,立在原地一動不動,忽然道:「你還記得蟲達吧?」

「不就是蟲惜那臭娘皮的爹嗎?」韓㣉哼了一聲,「一個叛投金國的走狗,我記他做什麼?」

「我說的是十五年前,那個跟在你身邊寸步不離的蟲達。」宋慈聲音一寒。

韓㣉臉色微變,冷笑一僵,道:「原來你還記得?」

「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,從不敢忘。韓㣉,一年的時間,足夠改變很多東西,你我後會有期。」宋慈留下這句話,轉過身去,大步走出了司理獄。

從府衙里出來,四下里早已不見了劉克莊的影子,宋慈深知劉克莊的性子,每逢心煩意亂,總會借酒消愁,想是又去哪家酒樓了吧。韓㣉只徒一年的結果,對劉克莊的打擊極大,只怕他這次會喝得一塌糊塗。宋慈嘆了口氣,打算先回太學。這時街北忽然急匆匆行來一人,遠遠望見了他,招手道:「宋提刑!」

那人是文修。

宋慈在原地立住了腳步。

文修快步來到宋慈身前,道:「宋提刑,你可讓我好找。」他方才去太學尋找宋慈,聽習是齋的同齋說宋慈和劉克莊一早去了府衙,於是又匆忙趕來府衙,正好在此遇到。

「文書吏找我何事?」

「桑老丈已經認罪,喬大人命你即刻去提刑司。」

「桑老丈認了罪?」宋慈心中一驚,立即隨文修前往提刑司。一路上,他問起桑老丈認罪一事,文修只說三言兩語難以說清,讓宋慈去了提刑司,一切便知。

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提刑司,宋慈在提刑司大堂里見到了喬行簡。

喬行簡背負雙手,已在堂中來回踱步多時。見宋慈到來,他從案桌上拿起一紙供狀,遞給了宋慈。宋慈接過供狀,飛快地從頭看到尾,上面是桑老丈招認的毒殺劉鵲的經過。

原來今早天剛亮,喬行簡去到提刑司大獄,照例在刑房裡提審了桑老丈。喬行簡這些年提審犯人,除了窮凶極惡之徒,從不動用刑具,對桑老丈自然不會用刑,只是口頭上的訊問。然而昨天問什麼都說不知道的桑老丈,今天卻招認是他在糕點中下了砒霜,想將劉鵲置於死地,還說他並非桑榆的親生父親,之所以毒殺劉鵲,是為了給桑榆的親生父母報仇。

喬行簡追問究竟。

桑老丈臉上皺紋顫動,兩眼一閉,老淚流下,道:「那是十年前,麻溪峒寇作亂時的事了……」

桑老丈的思緒回到了十年前,那時他在建安縣東溪鄉的桑家,是家中一個侍奉了三代人的老僕。桑家在十里八鄉還算富足,家裡都是良善之人,待他這個老僕親如家人,知他年老體衰,很多重活累活都不讓他做。桑家育有二子一女,桑榆是其中最小的女兒,時年六歲,活潑好動,兩個哥哥都已十好幾歲,平日里用功讀書,少有陪她玩耍,桑父桑母忙於操持家業和日常瑣碎,陪伴她的時間也很有限,年老多閑的桑老丈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。

那時桑榆最愛玩的遊戲是捉迷藏,家中偏屋的房樑上鋪架了一層木板,用於堆放一些不常用的雜物,算是一個小小的閣樓,那裡成了桑榆最喜愛的躲藏之處。每次與桑老丈玩起捉迷藏來,她都會爬上梯子,躲在閣樓之上,桑老丈總是在偏屋裡轉來轉去,假裝怎麼也找不到她。這時閣樓上會響起貓叫聲,那是桑榆養的一隻狸花貓,整日跟在她的身邊。桑老丈聽見貓叫聲,這才爬上閣樓尋找,裝作好不容易找著了她。她愛與桑老丈玩各種遊戲,也常與桑老丈分享她的喜怒哀樂。她遇到了什麼開心的事,比如看見狸花貓捉住了一隻大老鼠,又或是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,比如在兩個哥哥那裡受了氣,總會纏著桑老丈說個不停。桑老丈很喜歡聽她說,每次等她說完,都會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好吃的點心,桑榆開心時會更開心,不開心時也會立馬高興起來。

日子就這麼無憂無慮地過著。可是桑家院牆之外,東溪鄉並不安寧,整個建安縣境內都不安寧,只因麻溪一帶峒寇作亂,四處劫掠,已經鬧騰了大半年。東溪鄉雖然離麻溪較遠,尚無賊寇侵擾至此,但時常有逃難的饑民路過。桑家人樂善好施,總是拿出存糧救助饑民。饑民們哭訴賊寇如何兇悍猖獗,如何劫財掠糧,如何害得他們家破人亡,桑家人聽多了這些慘事,免不了擔心賊寇隨時會殺來,私下裡商議要不要舉家外出避禍。好在好消息很快傳來,朝廷派出了大批官軍進剿,說是不日便將盪滅麻溪賊巢,平息這場寇亂。

然而峒寇作亂,還只是賊過如梳,官軍進剿,卻是兵過如篦。入夏後的一天,一支官軍分道進剿,從東溪鄉路過,突然污衊鄉民暗資賊寇,在鄉里大肆燒殺起來。桑家本就是鄉里富戶,首當其衝,亂兵一撥撥地衝進了家門,桑家人慌亂之下四散奔逃。桑母找到了兩個兒子,卻尋不見桑榆在哪兒,四處哭喊,被趕來的桑父拉拽著,躲入了地窖之中。當時桑榆正與桑老丈玩捉迷藏,桑老丈知她躲在閣樓上,慌忙衝上閣樓,果然找到了她。這時亂兵沖了進來,見人就殺,見東西就搶,慘叫聲、哭喊聲響成一片。桑老丈慌忙將梯子抽上閣樓,抱著嚇壞的桑榆躲在雜物堆中,捂住桑榆的嘴,不讓她出聲。

亂兵將桑家洗劫一通,很快發現了地窖,將桑榆的父母和兩個哥哥抓了出來,逼問還有沒有其他藏起來的財物。桑父將所有存放的財物都交代了,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求饒。可是亂兵沒有放過他,一刀將他砍死,又將桑母和兩個哥哥一一砍倒在地。

這一幕就發生在偏屋外的院子里,閣樓壁板上有接縫,桑老丈湊近接縫,緊張地看著外面的一切。接縫就在桑榆的眼前,她親眼看見父母和兩個哥哥被摁跪在地上,在求饒聲中一一被殺害。她的嘴被桑老丈緊緊地捂住,發不出任何聲音,渾身不住地顫抖。她瞪大了眼睛,亂兵手中沾滿鮮血的刀口每一次砍下,她渾身便抽搐一下,腳尖不小心蹬到了堆放的雜物,雜物倒塌,發出了響聲。院子里那伙亂兵聽見了,一抬頭瞧見了閣樓的入口,就舉著刀挨了過來。桑老丈緊張萬分,只能緊緊抱著桑榆一動不動,聽天由命。

就在這伙亂兵聚到閣樓入口的正下方時,忽然幾聲貓叫響起,一隻狸花貓從閣樓上跳下了地,躥進了不遠處的花叢里。這伙亂兵嚇了一跳,有的罵罵咧咧,有的哈哈大笑。這時其他幾伙亂兵搶走了財貨,割下了首級,紛紛在各處屋子放起了火,陸續退出了桑家。軍賞以計首論功,殺賊斬一首級,可賞絹三匹、錢三貫,這伙亂兵又搬又扛地搶走了眾多財物,臨走時還不忘將桑榆父母和兩個哥哥的腦袋割下。這時起火的裡屋衝出來一個人,有亂兵笑道:「劉二,你個治病救人的郎中,居然也來干這事。」亂兵所說的劉二,渾身掛滿了財貨,訕訕一笑,隨著這伙亂兵一起去了。

亂兵走空後,桑老丈悄悄地放下梯子,小心翼翼地抱著桑榆下了閣樓。放眼望去,片刻前還是一片安寧祥和的家園,此時已是一片狼藉,桑榆的父母和兩個哥哥橫屍在地,脖子斷口還在往外汩汩地冒血。桑老丈趕緊捂住了桑榆的眼睛,可是她已經看見了,小小的身子不住地發抖。四處濃煙滾滾,大火翻騰,桑老丈來不及給桑家人收屍,只能抱著桑榆逃了出去。偌大一個東溪鄉,被這支官軍殺得沒留下幾個活口,一座座村舍也在大火中被夷為平地。錢糧洗劫一空,留下來沒有吃的,還會擔心遭遇賊寇和官軍,桑老丈只能帶著桑榆背井離鄉,如曾經那些饑民一樣,踏上了流亡之路。

一路上與不少饑民為伍,饑民們大多來自東溪鄉至麻溪一帶,都是被這支分道進剿的官軍禍害,淪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。桑老丈聽饑民們談及,這支官軍的將首名叫蟲達,所過之處燒殺搶掠,殺良冒功,雞犬不留。桑老丈記下了這個名字,桑榆也記下了這個名字,後來聽說蟲達因為這次進剿殺賊眾多,論功行賞,竟受到皇帝召見,還被封為了大官。

蟲達是如何「殺賊立功」的,桑老丈比誰都清楚,可他清楚又有什麼用?他需要儘快找到落腳之處,儘可能地照顧好年幼的桑榆。他牢記著桑家待他的恩德,在一處破廟宿夜時,他懷抱著滿臉淚痕好不容易才睡著的桑榆,對著殘破的佛像暗暗發誓,無論如何要將桑榆撫養長大,以報答桑家的大恩大德。他帶著桑榆一路流亡,最終來到了還算太平的建陽縣。桑老丈早年學過木工活,後來在桑家做了僕人,這門手藝便擱下了,沒想到年老之後,靠著重拾這門手藝,先是給別的木匠打下手,後來自己攬活掙錢,好歹在建陽縣立住了腳。桑榆漸漸長大,變得越來越懂事,她知道桑老丈年事已高,於是洗衣做飯,攬下所有能做的家務,閑暇時還幫著桑老丈做一些簡單的木工活,兩人以父女的名義相依為命,在建陽縣過了幾年還算安穩的日子。只是自從被桑老丈捂住嘴不能出聲、目睹父母和哥哥慘死之後,桑榆便不再說話了。從前她很愛說話的,總是纏著桑老丈問這問那,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,然而經歷家破人亡的變故後,桑老丈再沒聽她出過一聲,說過一字,哪怕桑老丈攢錢請人教她識字,她也只是跟著點頭搖頭,從不做聲。桑榆平日里當著桑老丈的面,臉上常常笑著,可是背著桑老丈時,臉上的笑容便會消失,變得鬱鬱寡歡。桑老丈看在眼中,常常擔心桑榆會想不開。他知道自己老了,沒多少年可活,等他一死,這世上便沒人照顧桑榆了。他趁著自己還有力氣,拼了命地雕刻木作,到處挑擔售賣,一來讓桑榆跟著四處走動,也好散散心;二來多賣些錢,好給桑榆置辦嫁妝,將來為桑榆找個好夫家。這樣他才能死得安心,將來去陰曹地府見了桑家人,才能有個交代。

今年桑老丈帶著桑榆來到臨安售賣木作,這是他們二人初次踏足京城。京城的繁華熱鬧,遠遠超乎桑榆的想像,尤其到了夜裡,燈市如晝,人流如織,寶馬雕車,芳香滿路,她畢竟只有十六七歲,置身其間,只覺目不暇接,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爛漫,第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身上。然而好景不長,桑老丈染病卧床,桑榆為之憂心,後來宋慈和劉克莊請來劉太丞為桑老丈看病。這本是好事,然而桑老丈一見劉太丞,立刻想起了十年前桑家家破人亡時,那個隨亂兵進入桑家劫掠的劉二。當年透過閣樓的壁板接縫,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劉二的長相,這些年來從未淡忘過分毫。劉太丞與當年的劉二長得一模一樣,只是多了幾許鬢白和皺紋,再加上他記得當年有亂兵說劉二是郎中,這使得他更加確認無疑。

時隔十年,想不到當年參與劫掠桑家的仇人竟會出現在眼前,桑老丈雖躺在病榻之上接受劉鵲的診治,卻在那時暗下決心要殺了劉鵲,為桑家枉死之人報仇。待病情稍好一些,他讓桑榆做了一些糕點,送去劉太丞家,以感謝劉太丞的救治之恩,於是他在桑榆做糕點時,偷偷將砒霜下在了裡面。他知道劉鵲吃過糕點後必死無疑,打算即刻離開臨安,這才連夜收拾好行李和貨物,轉天一早雇好牛車,帶著桑榆一起離開,卻不料在清波門被武偃追上,隨後被帶到提刑司,關入了大獄。

桑老丈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,最後道:「砒霜是我下在糕點裡的,榆兒全不知情。當年桑家遭難時,榆兒只有六歲,她早已不記得劉二了,我卻記得清清楚楚。桑家人待我恩重如山,我雖說撫養榆兒長大成人,但遠不足以報答這份恩德。好在老天開眼,讓我撞見了劉鵲。如今劉鵲已死,我也算為桑家人報過了仇,便是立馬死了,也無憾了。」

桑老丈招認罪行後,喬行簡回到提刑司大堂,從文修那裡拿來所錄的供狀,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。他思慮了一陣,吩咐文修去把宋慈叫來,這才有了後面的事。

此時宋慈一邊看著供狀,一邊暗暗搖起了頭,尤其是看到劉鵲很可能是十年前參與劫掠桑家的劉二時,不由得想起白首烏曾提及劉鵲做過隨軍郎中,心想劉鵲面相慈祥,又是救死扶傷的大夫,想不到以前竟在軍中干過這等喪盡天良的事。他看完供狀後,覺得桑老丈認罪之事存有不少疑問,抬頭道:「喬大人……」

宋慈剛一開口,喬行簡便打斷了他,道:「如今有了這份供狀,桑氏父女的殺人動機便有了,難道你還覺得他父女二人不是兇手?」

「劉鵲若真是吃了糕點毒發身亡,他的死狀絕不可能那麼安穩。」宋慈搖頭道,「劉鵲之死還有太多疑問,真相恐怕沒這麼簡單。」

喬行簡直視著宋慈,就這麼直視了好一陣子,見宋慈的目光始終堅定不移,他忽然臉色肅然,正聲道:「宋慈,你乃本司幹辦公事,現我以浙西提點刑獄之名,正式許你兩案並查!你受聖上破格擢拔,任期至上元節為止,眼下只剩三日。三日之內,你能否查清劉扁與劉鵲之死?」

這番話來得太過突然,宋慈不由得一愣。此前案情未明時,喬行簡以他與桑氏父女是同鄉為由,始終不許他接觸劉鵲一案,哪怕有所鬆口,也不許他明面上調查此案,可如今桑老丈認了罪,喬行簡反而正式命他接手劉鵲一案,實在令他始料未及。他身軀一震,朗聲應道:「三日之內,宋慈一定竭盡所能,查明兩案真相!」

喬行簡目光如炬,道:「你能保證不管遇到什麼阻力,都會追查到底,決不放棄嗎?」

宋慈聽出這話隱有所指,似乎劉扁和劉鵲的案子牽連甚廣,會有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現。但他未加絲毫猶豫,道:「縱然有天大的阻力,不查出真相,宋慈決不罷休。」

「好,但願你能記住今天說過的話。」喬行簡道,「查案期間若有所需,你儘管開口。」

「多謝喬大人成全!」宋慈雙手作揖,向喬行簡鄭重一禮。

「不必多禮。」喬行簡道,「文修,你把早前在劉太丞家查問的各種事,講與宋慈知道。」

文修當即將昨天早上喬行簡趕到劉太丞家,遇見韋應奎查案,以及後來對劉太丞家眾人的各種查問,事無巨細地講了一遍。宋慈獲知了一些新的情況,比如劉鵲死的那一晚見高良姜、羌獨活和白首烏時,分別對三人說過什麼話,又比如桑榆送糕點上門道謝時,曾給了劉鵲一張字條,劉鵲看過字條後便與桑榆在書房裡閉門相見達半個時辰之久。宋慈向文修道了謝,轉身走出提刑司大堂,打算拿著供狀,即刻去見桑氏父女。

剛出大堂不遠,身後忽然傳來文修的聲音:「宋提刑請留步。」

文修從大堂里追了出來,來到停步等候的宋慈身邊,伸手朝供狀的末尾一指。

宋慈看向文修所指之處,不禁微微一愣。通常而言,嫌犯招認罪行,都會在供狀的末尾簽字畫押,然而這份供狀的末尾卻留著一片空白,並沒有桑老丈的親筆畫押。

文修微微一笑,道:「這是喬大人有意為之。」說完向宋慈行了一禮,轉身回了大堂。

宋慈聽了這話,霎時間明白過來。方才喬行簡命他接手劉鵲一案,他雖然求之不得,但一直不明白喬行簡為何突然有此轉變。此時得知喬行簡有意不讓桑老丈在供狀上畫押,那意思再明顯不過,是喬行簡認為桑老丈認罪一事存在蹊蹺,桑氏父女很可能不是兇手。他又想起方才喬行簡變相提醒過他,追查此案會遇到極大的阻力,似乎喬行簡知道一些他並不知道的內情,喬行簡本人不便在明面上調查此案,這才命他接手。他手捧供狀,在原地站了一陣。

此時已近午時,日頭開始移向中天,他身下的影子漸漸向腳下收攏。他微微側著頭,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了幾眼,卻見影子慢慢消失了。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,不知何時移來一大片陰雲,將日頭徹底遮住了。

臨安這個天,已經許久沒有放過晴了。

宋慈沒有直接去大獄,而是去役房找到許義,請許義走一趟大獄,將桑老丈帶到幹辦房相見。

許義行事利索,只消片刻時間,便將桑老丈帶到。

宋慈讓許義留守在幹辦房外,將門關上了,請桑老丈在凳子上坐了下來。他將供狀展開,道:「老丈,這是今早喬大人提審你時,你親口招認的罪行。喬大人提審時,可有對你用刑?」

桑老丈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

「這麼說,當真是你在糕點裡下了砒霜,毒殺了劉鵲?」

桑老丈面如死灰,低頭應道:「是我。」

宋慈盯著桑老丈看了一陣,忽然道:「事到如今,你還是不肯說實話嗎?」

「我……我說的都是實話,是我下的毒……」

「那你說說,你是如何將砒霜下在糕點裡的?」

桑老丈愣了一下,道:「我趁榆兒和面之時,將她支開,偷偷倒了砒霜在裡面……」

「經我查驗,砒霜只在糕點的表皮上,並不在糕點裡面,分明是糕點做好之後,再撒上去的砒霜。」宋慈直視著桑老丈,「老丈,你為何要撒謊?」

桑老丈不敢與宋慈對視,道:「是我記錯了……是榆兒做好糕點後,我再下的砒……」

宋慈打斷了桑老丈的話:「你這麼做,是想攬下一切罪責,好讓桑榆脫罪吧?」

一條條皺紋顫抖了起來,滿是褐色斑塊的雙手攥在一起,桑老丈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「你當真以為自己攬下一切,桑榆便能獲釋出獄嗎?你這麼做,非但害了你自己,桑榆也會受到牽連,還會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。」宋慈語氣一變,變得極為嚴肅,「你不把一切說出來,還要有所遮掩,難道真想坐視桑榆被定罪論死?」

桑老丈忙道:「我寧願死了自己,也不願榆兒有事啊……可是有些事說了出來,只會……」

「只會什麼?」

「只會害了榆兒啊……」

宋慈肅聲道:「那你也得說!」

桑老丈嘴唇顫抖,欲言又止。

「只如何下毒這一點,便可知你是故意頂罪,你當真以為能瞞得過喬大人?你招供的這些事,只會讓桑榆擁有殺人動機。有下毒的糕點在,那是物證;劉太丞家有人指認是桑榆送去的糕點,那是人證;如今又有了殺人動機。你即使遮掩隱瞞,單憑這些人證、物證,桑榆照樣必死無疑。」宋慈道,「你把一切都說出來,還原事情的來龍去脈,桑榆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。」

桑老丈猶豫了一陣後,攥緊的雙手終於一松,道:「宋提刑,我……我說,我都說……」老眼一閉,嘆道,「是我撒了謊,糕點裡的砒霜,不是我下的……那日宋提刑與劉公子請來劉太丞為我治病,我一見劉太丞,覺得他很像當年劫掠桑家的劉二。榆兒也覺得像,當年其實她也看到了劉二的長相,她甚至記得比我還要清楚。她想確認劉太丞究竟是不是劉二,這才做了一盒糕點,送去了劉太丞家。我原本不想讓她去的,可她長大了,不肯聽我的勸,我實在是拗不過她……」

「這麼說,你們還不確定劉鵲就是當年的劉二?」

「是啊。榆兒送去糕點上門道謝,就是為了確認是與不是。」

宋慈想想也是如此,十年的時間,人的模樣多少會發生變化,哪有隻見一面,便能確認是當年之人的道理?他道:「既然尚未確認劉鵲的身份,那就不可能直接送去有毒的糕點。你為何不直說,反而要遮掩此事,自行認罪呢?」

桑老丈長嘆了一口氣,道:「那天榆兒送去糕點,回到榻房時,變得心事重重,我問她見劉鵲怎麼樣了,她什麼也不肯透露。入夜時,她又出去了一趟,回來後便收拾起了行李,要離開臨安回建陽去。我問她出了什麼事,她示意是為了讓我回家好好休養身子。轉天她雇來牛車,拉上行李和貨物,帶著我出城。後來我們被提刑司的人抓了起來,又受了喬大人的審問,我才知道劉太丞死了……」

宋慈知道桑榆入夜時出去了一趟,是趕去太學見了他,向他打聽了蟲達的事,至於桑榆為何突然變得心事重重,為何急著要離開臨安,他也困惑不解。他明白桑老丈為何要遮掩隱瞞這些事了,只因桑榆這種種反常之舉,一旦說了出來,只會加重桑榆的嫌疑。他道:「其實老丈心裡也覺得,毒殺劉鵲的很可能就是桑榆,對吧?」

桑榆見過劉鵲後的種種反常之舉,很難不讓桑老丈起疑。但這些懷疑只在心頭一掠而過,桑老丈很確信地道:「不會的,榆兒不會殺人的。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,她不會做出這種事的!」

宋慈點了點頭,道:「劉鵲的案子,喬大人已命我接手查辦。桑榆是不是兇手,我會查個水落石出,只要她沒有做過,我絕不會讓她無辜受罪。」

「多謝……多謝宋提刑!老朽給你叩頭了……」桑老丈顫巍巍地離開凳子,就地跪了下去。

「使不得。」宋慈忙將桑老丈扶起,喚入許義,讓他將桑老丈押回大獄,再將桑榆帶來幹辦房。

過不多時,桑榆被帶來了。

宋慈仍是讓許義留守在外。他請桑榆坐了,拿出供狀道:「桑姑娘,這是今早喬大人提審時,桑老丈親口招認的罪行,你看看吧。」

桑榆接過供狀看了,這才知道桑老丈已經認罪。她明顯有些急了,指著供狀上記錄桑老丈下毒的內容,連連搖頭擺手,示意糕點是她親手做的,桑老丈從始至終沒有在裡面下過毒。

宋慈不提桑老丈下毒之事,問道:「你去見劉鵲時,與他在醫館書房裡閉門相見達半個時辰之久,一定說過不少事吧。你們到底說了什麼?」

桑榆一聽這話,低下了頭,如昨日那般默不回應。

「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。欲報之德,昊天罔極!」宋慈忽然道,「以前我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明白喪母之痛,沒想到你也是如此。」

聽見「喪母之痛」四字,桑榆不禁抬起頭來。她看宋慈的眼神微微一變,流露出哀憐之色。

「桑姑娘,你想不想知道,上次在梅氏榻房,我為何要向金國正副使打聽蟲達的下落?」宋慈沒有追問見劉鵲的事,轉而提起了蟲達。不等桑榆回應,他徑直往下說道:「實不相瞞,其實我與你一樣,也經歷過痛失至親之苦。太學東面有一家錦繡客舍,客舍一樓有一間行香子房,那裡是我娘親死難之處。十五年前,我娘親就死在我的身邊,殺害她的兇手是誰,至今不明。但當年錦繡客舍的十多位住客當中,便有蟲達。我娘親死後,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證據,只在她身上發現了三根血指印,而蟲達的右手末尾二指已斷,只餘三根手指,他有極大可能是殺害我娘親的兇手。」

宋慈這番話說得很慢,語氣也很淡然,可是說到最後,每一個字出口之時,聲音都在微微顫抖。

「你前夜向我打聽蟲達的下落,是因為蟲達是那支官軍的將領,是害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。我追查蟲達的下落,是為了查明我娘親的死,抓住真兇,替她昭雪冤屈,讓她九泉之下得能瞑目。」宋慈看著桑榆的眼睛,「桑姑娘,你與劉鵲閉門相見那麼久,想必聊過不少事。當夜你來找我,問起蟲達的下落,還提及蟲達會不會沒去金國,我想你應該是從劉鵲那裡得知了一些蟲達的事吧。倘若真是如此,還望你能告知於我。」他將早已準備好的紙筆拿出,放在了桑榆的面前。

這一次桑榆沒有再默然不應。她慢慢拿起了筆,在紙上寫下了「光孝寺」三字。

「報恩光孝禪寺?」宋慈眉頭一凝。

桑榆點了一下頭。

報恩光孝禪寺位於建安縣境內,是閩北名氣最盛的古剎大寺,如凈慈報恩寺那般,是高宗皇帝為了超度徽宗皇帝而下詔更改的寺名。他之前向趙之傑和完顏良弼打聽蟲達的下落,二人卻說從沒聽過蟲達投金一事,他因此有過懷疑蟲達是不是投金不成,或是根本沒去金國,而是為了避罪隱姓埋名躲藏了起來,心想果真如此的話,蟲達躲藏的地方必定很是偏僻隱秘,沒想到竟是這麼大有名氣的地方。他道:「蟲達在光孝寺,這是劉鵲告訴你的?」

桑榆又點了一下頭。

「聽說你上門拜訪劉鵲時,曾給他看過一張字條。」宋慈問道,「不知那字條上寫了什麼?」

桑榆在「光孝寺」三個字的旁邊,寫下了「十年前,建安縣,東溪鄉」九個字。

「所以劉鵲一見到這幾個字,」宋慈道,「便領你入書房閉門相見?」

桑榆回以點頭。她想起那日劉鵲見過這幾個字後,立馬變了神色,請她進入書房相見,又吩咐黃楊皮守在書房外,不許任何人打擾。劉鵲關起門來,低聲問她是誰,她沒有隱瞞,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。劉鵲面露悔色,連聲向她道歉,說當年參與劫掠是他一時糊塗,雖說他沒有殘害過人命,只是跟著亂兵搶了些財物,但他身為救死扶傷的大夫,沒有試圖阻止亂兵殘害無辜,那便是罪大惡極,他這些年時常痛悔萬分。他問桑榆是不是來找他報仇的,桑榆心亂如麻,沒有回應他。他說冤有頭債有主,當年他雖沒有害過人命,但畢竟闖入桑家搶了財物,也沒有阻止亂兵殺害桑榆的父母兄長,桑榆若是來報仇的,他願意以死謝罪,只求他死之後,桑榆不要再傷害他的家人。

過去的十年里,桑榆從沒有忘記過父母兄長之仇,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報仇,只是她將這些心思深藏了起來,從不讓桑老丈知道。她清楚地記得當年那支亂軍的將領名叫蟲達,歸根結底,蟲達縱容亂兵燒殺搶掠,殺良冒功,才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。她隨著桑老丈四處售賣木作時,背著桑老丈偷偷地打聽蟲達的消息,得知蟲達早已叛宋投金。她以為蟲達去了金國,自己這輩子只怕都報仇無望了,沒想到竟會在臨安城裡撞見劉鵲。她雖然恨劉鵲參與了當年的劫掠,但她知道劉鵲只是搶掠財物,沒有害過人命,不是殺害她父母兄長的罪人。她問當年殺害她父母兄長的那伙亂兵身在何處,劉鵲搖頭說不知道,她又打聽蟲達在哪裡。出乎她意料的是,劉鵲竟沒說蟲達去了金國,而是說蟲達隱姓埋名做了和尚,藏身在報恩光孝禪寺里。

桑榆不清楚劉鵲所說的是真是假,想起宋慈曾向金人查問蟲達投金一事,心想宋慈說不定知道蟲達的下落,便去太學找了宋慈打聽,希望能得到印證,然而宋慈並不知情。她返回梅氏榻房,收拾好行李和貨物,第二天一早雇車離開,想著先回建陽縣,安頓好了桑老丈,再獨自去報恩光孝禪寺一探究竟。她知道桑老丈將她的安危看得比自個性命還重,一旦知道她要去尋蟲達報仇,必會為此擔驚受怕。桑老丈本就年事已高,加之又是大病初癒,她怕桑老丈經受不了,便沒說實話,只說是帶他回家好好休養。只是沒想到劉鵲突然死於非命,她因為送去的糕點被驗出有毒,被抓入提刑司關押了起來。她昨日之所以一直沉默不應,是因為這些事關係到她父母兄長之死,她本就不願意提起,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說了出來,桑老丈便會知道她有尋蟲達報仇之心,她實在不願看到桑老丈為此擔驚受恐。若不是今日桑老丈突然認罪招供,她仍是不打算說出這些事的。

桑榆時而在紙上寫字,時而比畫手勢,將這些事告知了宋慈。她一再示意桑老丈沒有在糕點裡下過砒霜,示意桑老丈一定是擔心她被治罪,為了保護她才這麼做的。

宋慈凝著眉頭,想到劉鵲對桑榆說出願意以死謝罪的話,結果當晚他真的死在了醫館書房,難道他是自盡?可就因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找上門來說起當年他參與劫掠的事,他會出於悔恨,或是害怕這女子報仇,便決定以死謝罪,並且當晚真的自盡嗎?宋慈覺得換了任何人,都不可能這麼做,更何況在他眼中,劉鵲並非一般人。他與劉鵲只在梅氏榻房有過一面之緣,其人長須花白、面色紅潤,看起來甚是面善,關於劉鵲的其他印象,則是從劉太丞家眾人口中聽來的,大都比較正面,但他隱隱覺得劉鵲這人沒那麼簡單,尤其是劉鵲閉門見桑榆時說出的那些話,更讓他確信自己的這種感覺。劉鵲說自己罪大惡極也好,說自己痛悔萬分也罷,其實話里話外一再地在強調他沒有殘害過人命,只是跟著亂兵搶了一些財物,還說自己願意以死謝罪,求桑榆不要找他的家人尋仇。面對一個十六七歲、涉世未深的女子,劉鵲這一通話說下來,桑榆即便有心尋他報仇,恐怕也下不去手。

宋慈這樣想著,覺得劉鵲是個甚有心機的人,這樣的人居然在桑榆一問之下便透露了蟲達的下落,這不得不令他起疑。他道:「桑姑娘,你有沒有想過,劉鵲為何要把蟲達的下落告訴你?」

桑榆從沒有想過這些,搖了搖頭。

宋慈的眉頭凝得更重了。蟲達六年前判宋投金,此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,可見他藏身光孝寺一事應該是極其隱秘的。劉鵲參與劫掠桑家是在十年前,據白首烏所言,劉鵲到臨安幫助劉扁打理醫館也是在十年前,也就是說,劉鵲很可能是在那次隨軍進剿峒寇之後,便從軍中去職,離開了蟲達麾下,那他後來又是如何知道蟲達沒有叛投金國,而是藏身光孝寺的?就算劉鵲真的知道蟲達的下落,可他只不過初次與桑榆相見,為何如此輕易便說出這等隱秘之事?宋慈越想越覺得不合常理,道:「桑姑娘,劉鵲能這麼輕易地說出蟲達的下落,極可能說的不是真話。」

桑榆比畫手勢,問蟲達不在光孝寺,那在何處?
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宋慈搖頭道,「劉鵲或許當真知道蟲達的下落,只可惜他本人已經死了,沒辦法找他查問。」

桑榆眼中透著不甘,盯著寫在紙上的「光孝寺」三字。

宋慈一見桑榆的眼神,便知她不信自己所言,仍打算去報恩光孝禪寺探明究竟,尋蟲達報仇。

宋慈是見過蟲達的,雖然那是十五年前的事,雖然那時他只有五歲,可他清楚地記得蟲達的性情有多麼暴虐,下手有多麼狠辣,也只有那等心狠手辣之人,才會縱容手下士兵燒殺搶掠,無惡不作。且不說蟲達很可能不在報恩光孝禪寺,即便他真的在那裡,桑榆一個十六七歲的弱女子,想尋那樣的人報仇,無異于飛蛾撲火,到頭來很可能報仇不成,反而害了自己。可桑榆報仇之志已決,桑老丈尚且拗不過她,宋慈又如何勸阻得了?不渡無邊苦海,莫勸回頭是岸,其實宋慈根本沒打算勸桑榆放下,只因他自己便從未放下過。十五年來,他多少次噩夢驚魂,母親渾身是血的場景,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眼前。蟲達關乎他母親之死,他無論如何要追查到底。他決定陪桑榆一起撲這個火,既是為了桑榆,也是為了他自己。他目光堅毅,道:「桑姑娘,我已奉喬大人之命接手劉鵲一案,三日之內,我一定查明真相,還你和桑老丈的清白。我也會追查蟲達的下落,一直追查到底,總有一天我會找出此人,還你我一個公道。」

桑榆抬頭望著宋慈,眼睛裡隱隱有淚花閃動。但她只望了這一眼,便低下頭去,等到再抬起頭時,她已收住了淚水。她豎起拇指,輕輕彎曲了兩下,那是謝謝之意。她指了一下供狀,掌心貼在耳邊,輕輕地點了一下頭,以示相信之意。但尋蟲達報仇,她示意這是她自己的事,無論將來是何結果,都不希望牽連宋慈進來。

「桑姑娘,我不是怕牽連……」

宋慈話未說出,桑榆已比畫手勢,示意她該說的都已經說了,希望宋慈能為她保密,暫且瞞著桑老丈,不要讓桑老丈知道她決心報仇的事。

宋慈微微一呆,點了點頭。他不再多說什麼,喚入許義,將桑榆押回了大獄。

宋慈獨自在幹辦房裡坐了半晌,等許義回來後,他便站起身來,讓許義隨他走一趟劉太丞家。他此前已親自查驗過劉鵲的屍體,但作為兇案現場的醫館書房,他還沒有親自勘驗過。

無憂書城 > 懸疑推理小說 > 宋慈洗冤筆記 > 3冊 第四章 家破人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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